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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的城镇化才能“记得住乡愁”
发表日期:2013年12月19日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王宏伟
发表日期:2013年12月19日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王宏伟
刚刚闭幕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提出,要“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样诗情画意的话语背后,是对过去很多年,城镇化历史经验和教训的总结、反思以及对未来路径的确立。在这里,“乡愁”不再只是一个文学词汇,它是与自然相依相偎的亲近感,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眷恋,是念兹在兹的历史记忆,是故园、故人的童年往事。城市不仅是人们物质生活的载体,也是精神生活的家园,是“乡愁”的安放之所。
那么,怎样的城市规划与建设才能让人记得住乡愁呢?本报特邀五位专家嘉宾,请他们谈谈什么才是“记得住乡愁”的城镇化——
嘉宾:贺云翱 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保护传统就是保护文化多样性
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强调保护、彰显自然和文化资源,这正是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多年呼吁和期盼的。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贺云翱说,有了这样的原则,今后城乡建设、城镇发展中,政府建设方、文化学者就有了一个共识,可以少吵架了。
说“吵架”,既是调侃也是事实。前几年国务院做三峡后续工作规划,贺教授是文化自然遗产课题组组长,某市一位处长抱怨说:“贺教授,你总说要保护文化,那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光烧钱没效益。”贺云翱不客气地说:“光想着能吃能喝,跟动物有什么区别?没有文化,人怎么能叫做人?”这次城镇化工作会议提出,“要融入现代元素,更要保护和弘扬传统优秀文化,延续城市历史文脉”,可以为此类争议画上句号了。
发展有历史记忆、地域特色、民族特点的美丽城镇,是很现实的目标。贺教授表示,他的团队现在参与两个申遗项目,一个是南京、西安、兴城、荆州、襄阳、临海、寿县和凤阳等 8 座城市的明清城墙申遗,覆盖东、中、西部的大、中、小城市,这说明历史遗产与现代文明在全国可以交相辉映;另一个是包括江苏甪直、周庄、千灯、锦溪、沙溪、同里和浙江乌镇、西塘、南浔、新市等 10 个水乡古镇申遗,这些古镇镶嵌在城镇化程度最高的江浙地区,既要保住原住民,留住传统的生活方式,又要改变房屋破旧、卫生和交通条件差的状况,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文化遗产保护就会是世界一流。现在国家有了大原则,下面就看执行中的智慧了。
“我要为‘少拆房’这三个字鼓掌”,贺云翱说,“少拆房就能留住人,而人是文化最重要的载体。现在城乡规划和建设中常见的做法是要地不要人,拆掉房,迁走人,再建商业街,盖豪宅,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拆掉了文化记忆的空间,斩断了文脉。”他批评道,政府做规划搞建设,不能像商人一样,只算计一块地投了多少钱赚了多少钱,而要留住本土的文化和独特的风俗。他向记者讲诉前两天的经历:“我去省内一条有名的老街,那里除了店铺就是游客,像个主题公园,惟独留下一户老居民在门前点煤炉,青烟升起的那一刻,那种感觉可以用‘乡愁’来形容。不是说老街就不该拥有现代化的生活(只要街巷达到 2 米宽,水电气等所有管线就可以入户),而是说应该尊重历史街区千百年生长出来的肌理,别简单地用商业化手段一次性旧貌换新颜。”
城市和乡村,都是文化生命体,是自然禀赋、人的创造、建设经验、审美情趣以及地域互动等多种因素千百年塑造的结果,有着生命的成长和进化过程,各具特色。贺云翱认为,保护它们的个性,就是保护文化多样化,凭想象、策划、商业化甚至功利化来规划建设,已经让人看到了太多的悲剧。“同则不继,和实生物”,同质化难以为继,多样化则生机勃勃。如今 GDP 不再是官员考核的惟一标准,城镇化就可以实现发展与保护和谐共生,相互促进。国外的做法也能给我们一些启示,对历史街区、文化区、风貌区,政府应该投入资金帮助私人修缮房屋,提升城市的形象、品牌、美誉度。至于资金投入,有些街区改造一投就是几十亿甚至上百亿,如果用这笔钱来建立一个基金,滚动生财,不断投入历史街区保护,肯定要比大拆大建再卖商业街或豪宅要强。无论如何,不能再干自断文脉的一锤子买卖了。
嘉宾:王开岭 央视《看见》主编
重建传统的乡村精神和生存美学
王开岭是央视《看见》主编,业余当作家,他的文章《每个故乡都在消逝》,一一指陈了缺乏科学规划的城镇化所带来的弊端,百度搜索量高达百万。
王开岭常去基层,他说他所看到的乡村,成了城市身后的垃圾场。“城市的垃圾没地方倾倒,拉到农村去;城市的污水没法排放,排到农村去……凭什么要农村和农民来承担城市野蛮发展的后果?”
千城一面是使故乡消失的另一个原因。王开岭告诉记者,在一次城市研讨会上,一位建设部官员忿忿地说:正在变成一千个雷同城市的集合体。城市不再是一个个、一座座,而是身穿统一制服的克隆军团。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只能指认和珍藏一个故乡,且故乡的信息各自独立、不可混淆,那么,面对形同神似的一千个城市,我们还有使用“故乡”一词的勇气和依据吗?
费孝通对乡土有很高的评价:的乡村自有其乡土精神,承载了传统文化的“活的记忆”。但有关数据显示,蛮横开发使每天有 200 多个村落在消失。王开岭感叹,“现代拆迁的效率太可怕了,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来不及探亲,来不及告别,来不及救出一件遗物。”
或许有人觉得想要保留那个徜徉在大自然怀抱中的故乡“太矫情”,王开岭用一中一外两个故事加以反驳。几年前,一位美国摄影师把 1972 年偶经唐山拍摄的照片送来展出,唐山人睹物伤情,老人哭到泣不成声,因为从小长大的家园的原址,早已不复存在。大地震的可怕就在于它将生活连根拔起,摧毁了物象和视觉记忆的全部基础。而著名美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奥罗姆在《城市的世界》一书中提到,帕特丽夏和儿时的邻居惊闻老房子即将拆除,立即动身,千里迢迢去看一眼曾经生活的地方。“对于局外人,那房子不过是有形的物体,但对于帕特丽夏,却是人生的一部分。”
王开岭在山东乡村度过了童年。他写过一篇作文《回忆我的童年》,“那是一个群山环抱、山清水秀的村庄,有哗哗的小溪,神秘的山洞,漫山遍野的金银花……傍晚时分,往芦苇荡里扔一块石头,扑棱棱,会惊起几百只大雁和野鸭……”
他对记者说,“这描写一点没掺假”。多年后,王开岭遇到一位美术教授,教授告诉他,30 年前,他多次带学生去胶东半岛和沂蒙山区写生,那个年代所有的村子皆可入画。
这恐怕是人关于故乡的典型记忆,其中,有热气腾腾的生活体系与和和气气的价值观,是人们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奥罗姆说,“故乡”的全部含义会定义人们的生活状态,探究一个人的身世和成长,追溯他的重要的生命特征和精神基因,其源头都会是故乡。“望山见水”、“记得住乡愁”,成为城镇化下一阶段的“梦”。在王开岭看来,这个“中国梦”里的“故乡”,应该有年轮和光阴故事,有视觉凭证和细节支撑,更需要自然的庇护与衬托。
久在城市生活的现代人,社会性太强,自然性不足,过多地纠缠和沉溺于社会性事务,与大自然疏于交往。有钱有闲的城里人,喜欢往乡村跑,买块地,种菜、养鸡,搬个凳子坐在墙根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这其实是农民长期以来的生活模式。”这不是愚昧贫穷带来的不得已,而是拥有无限生命力的未来模式。
那么,怎样才能实现城镇化之梦?王开岭认为,“应该保持田园文化的自信、尊严与定力,保持农民原有的生活模式,而不是把他们从有闲暇的乡里人生拉硬拽成无所适从的城里人。说到底,是要巩固乡村的地位,修复它的活力,重建传统的乡村精神和生存美学。”
嘉宾:周 琦 东南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所所长
小城镇不必“太高太大太宽”
“城镇化的过程,就是一个村庄消逝的过程。”谈及城镇化,东南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所所长周琦教授显得有些感伤。
村落,是传统社会承载文化记忆的载体。在我国,大量带有民俗印记、文化传统、历史记忆的东西都保留在村落里。前段时间,周琦带队在湖南湘西地区做了一次农村城镇化调查,村落的衰落在新宁县表现得尤为明显。当地仅存的几个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村庄岌岌可危,有上百年历史的、精美的传统建筑在风雨中飘摇,无人问津。
虽然感伤,但村落的消逝不可避免。随着城镇化的推进,镇将取代村成为最小的居住单位。在以小城镇为中心的建设过程中,很多村庄都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周琦坦言,“原本慢节奏的、家族式的、以土地为中心的土地经济被摆脱后,与其相适应的建筑和村落布局也就失去其使用价值,这是一种时代必然。”
但他仍然强调,不能让自然村落全部消逝。“起码要把那些最具地方特色的村落保存起来。”在周琦看来,之所以不是所有村庄都需要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是因为同一个地区的村落在地形地貌、建筑风格等方面存在相似性,只需保留一两个有代表性的,可以把其他村落的牌坊、雕塑、建筑等搬迁过来,以相对集中的方式进行保护。“关键要把人留下来。如果人都搬走了,只剩下‘死’的东西,所谓的文化记忆也就不存在了。”
城镇化过程中,地域特色非常关键。周琦对记者说,不能再有千城一面的遗憾了。要珍惜差异性。首先从规划入手,因地制宜,从人口分布、自然环境等诸多方面进行不同的城镇规划和细节设计。例如华东平原和湘西,历史文化、地理地貌、人口文化不同,就应该演变出不同的城镇面貌。
此外,不能盲目模仿大城市建高楼,要控制尺度,“不必太高、太大、太宽。”比如,一般城镇的人口规模远远小于大城市,在这里建摩天大楼、6 车道马路是浪费土地。
同时还要让建筑体现当地特色,采用地方性的材料、工艺以及生活符号与元素。建筑的形式不能一味贪大求洋,要和地方传统、风格、气候相呼应,在生态化和市场化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福建民居和藏式建筑,是很好的案例。
在居民楼的建造上,周琦特意提出,要多一些低密度的多层建筑,最好是三四层,容积率在1-2 之间。不能像大城市里那样,全是高楼,冷冰冰的单元门,老死不相往来居住环境,把人情冷暖都丢掉了。
周琦说,“高楼大厦的居住环境是工业化时代高效率的产物,不适合我们当下的城镇建设。物质载体要和生活习惯相统一。在农村,三代同堂、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很常见,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特别温暖。三四层的居民楼,恰恰符合大家庭的生活习惯。对他们来说,乡情乡愁就是有院落、有天井,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城镇化要让居民记得住乡愁,就要先留住这样的温暖与情感。如此,我们的文化才能延续下去。”
嘉宾:丁沃沃 南京大学建筑学院院长
村落不能成为城市“微缩版”
天人合一、保留村庄的原始风貌、尽可能在原有村庄形态上改善居民生活环境……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的很多理念,在南京大学建筑学院院长丁沃沃看来,就是规划师们的理想。
不过,很多时候规划师也身不由己。她说:“一个地块交到我们手中时,是拆还是保,建设什么项目早已决定,我们只是执行者,负责把项目设计得更优化。因此,我们比其他行业更欢迎这种能改变整个行业的顶层设计理念。”
说到“乡愁”这个富有诗意的字眼,丁沃沃想到的更多的是现实中的乡村,在她看来,确立正确的规划理念,对农村比对城市更为迫切。她说,千城一面已无法挽回,但还情有可原,因为城市是以效率为中心,过度追求效率就难免相似,而千村一面就是灾难了,乡村是根据地理、气候和独特生活方式逐渐演变而来的,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是一次成型,也不能一成不变,因此不能照搬城市的规划理念。
从去年起,省住建厅组织十几个团队进行全省乡村现状调查及人居环境改善策略研究,丁沃沃团队对远离交通干道的金坛汤墅村进行了规划保护。丁沃沃说:“规划的最大特点是不拆房,不改路,建造了 30 多处建筑和公共空间,但是不经指点根本看不出来,完全尊重原来的乡村肌理和生活方式,不为经济开发,就是为了生活更好。”
团队的鲁安东教授指着村庄沙盘告诉记者,猛一看会觉得村子杂乱无章,房子像是随意摆放的,道路也弯弯曲曲,但实际上道路都沿着坡地延伸,走起来最省力,住房都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兼顾通风采光,这样的村庄结构最便于生活。宽敞的马路、整齐的房子是城市的审美观,是人工规划的,放到乡村就不合适,因为乡村是千百年来自然演变的。这座 1700 年的村庄,现存房子的年代从清代延续到现在,构成了村庄生长的轨迹,因此都应该受到保护,而不是来个复古,改造成城里人来看的“博物馆”。
模糊性原则,在此次规划中得到了验证。在城市,特定的区域有特定的用途,篮球场就是用来打篮球的,而在汤墅村,新建的篮球场除了用来打球,还被用作择菜、打毛衣和打麻将。在乡村,一个空间自然会被多样利用。城市规划需要每幢建筑的施工图,而农村规划则不一定非得事先设计好,农民自己会盖自己满意的房子,跟环境很协调。
空间被更好地利用,人居环境就能改善。鲁安东说,比如没人用的水塘会被人扔进垃圾,要想让一片水塘变清,理想的做法是在塘边盖一个小卖部,村民们来聊天、下棋,其他人就不会往塘里扔垃圾了。
有些时候,废品也承载着村庄的记忆。当年大炼钢铁炼出的废铁块,以前村民们用来砌墙,现在可以用来砌马路牙子,上了年纪的人看到了会跟孩子们讲述从前,历史记忆就得以传承。几十年前,有汽车厂为了倒模,找村里的木匠用木头做了一批轮毂,有一些木头轮毂留到了今天,把它放在村里的文化室,讲给年轻人听,也是一段故事。
现代化的村落绝不是现代城市的“微缩版”,它比城市更加自然,更有生命的韵律。丁沃沃认为,自然村的形成与成长无一不充满丰富的细节,敬畏村落之美才能延续活泼泼的乡村风貌。
嘉宾:陈卫新 南京观筑历史建筑文化研究院院长
乡愁是诗意的生活方式
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在阐释“乡愁”时提出,“要融入现代元素,更要保护和弘扬传统优秀文化,延续城市历史文脉;要融入让群众生活更舒适的理念,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中。”南京观筑历史建筑文化研究院院长、著名室内建筑师陈卫新对此深有同感,“乡愁,对一座城市来说,意味着文化传统与生活肌理的双重传承,这样才能让市民产生亲近感、认同感、自豪感。”
近些年来,陈卫新参与了南京熙南里、门东、门西等多个历史街区的改造项目,感慨良多。他说,南京作为历史文化古城,“家住六朝烟水间”,既是过去了的现实,也是希望中的现实。南京的古建筑年代大多在清同光之后,在城市化进程中,保存南京的古建筑,特别是物质类与人文类的见证物,十分重要,也十分迫切。
如何具体体现城市文脉和生活细节?陈卫新以他在城南六角井的两个设计“个案”为例。一个是“青果”,一个以梦想为主题的复合空间,包括阅读、书写、音乐、展览等等。空间建筑全部使用拆下来的旧木料、旧砖头,内部全部采用老街巷淘来的旧家具。另一个是“青果里”,一家小客栈。为了融入旁边的那棵古树,设计时舍弃了在室内做楼梯的想法,把大堂与客房的联系置于室外,由外楼梯去客房,走过大树下,可以体会老城南的“平民精神”。陈卫新强调,“每一
个历史文化空间,都应该是一个乡愁的课堂。如同身在秦淮河畔的小街巷,隐隐想起一个久远的典故,恍然若失又触手可及。”
在陈卫新眼里,江苏各地城市历史文脉的保护,扬州古城整体保护和苏州平江路历史街区保护,均比较成功,具有样本意义。“对于历史文化核心区,最关键的是保留原来的审美形态,如语言、习俗、生活肌理、历史积淀,这是乡愁的真正内涵,也是乡愁的寄托所在。”陈卫新深有感触地说,优秀传统文化完全可以在现代化潮流中延续下来,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他提醒,历史街区是在城市发展中自然形成的,任何一个时间段的类型建筑都有必要保存,因此,城市的行政决策者与建设参与者,都要有这样的自觉,即现在发生的都将是未来的历史。
陈卫新近年来走遍了全国的大小城市,面对千城一面、大拆大建的潮流,他一直大声疾呼,保留城市记忆,让每个人都有认同感,“乡愁就是你离家多年,某一天回来,还能融入原来的环境和生活。”城市化进程中,如何延续历史文脉,考验着一座城市的文化品质和审美水平。陈卫新强调,面对历史街区,很多城市都处在矛盾中,“上海的新天地、田子坊,北京的南锣鼓巷,成都的宽窄巷,福州的三坊七巷,佛山的岭南新天地,都可以算是成功的案例。”他最推崇的是上海田子坊,“因为这个历史街区改造,更多的是自然、自发的,这样能够更好地保留生活肌理与人文精神,寄托乡愁。”
在陈卫新看来,本土化与原生态是乡愁的根本载体,“乡愁,是一种诗意的生活方式。人与历史、人与城市是一种对象化的观照关系,一个人在怀旧中,可以获得巨大的反思力量,完善自我,完善城市,从而达到诗意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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