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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日期:2013年7月31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史静 马知遥 唐娜 耿涵
江苏省镇江市大港新区丁岗镇葛村,被媒体誉为“江苏最美古村落”,因拆迁工作组的进驻,并决定今年 6 月 20 日拆迁,引起媒体的广泛关注,拆迁也因之陷入僵局。其实,早在 2011 年,葛村就因为政府的“百日拆迁”计划引起一系列风波,被各大媒体报道后,葛村拆迁陷入僵持状态。时隔两年,葛村的拆迁问题再度浮出水面,究竟谁主张拆迁、谁主张保护?矛盾的焦点何在?真实的葛村情况又如何?7 月初,在文联副主席、民协主席冯骥才的密切关注下,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迅即派出工作小组,奔赴镇江调查葛村的拆迁风波。
现状
荒芜的农村、留守的农村、记忆中的故园
7月2日,在从镇江南站去大港新区葛村的路上,随处可见成片的拔地而起的高楼,每一处高楼都像是彼此的复制品,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新建的安置房。农民已经离开或者即将离开那片耕作多年的热土,集体居住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单元楼里,他们不再以种庄稼为生,农具随处散放,布满了锈迹和灰尘。
一进葛村,扑面而来的是墙上的拆迁标语:“先迁先搬得实惠 后拆后搬不划算”、“面对现实谈补偿合理价位快交房”、“民本拆迁展和谐 优化环境促发展”、“和谐拆迁 以人为本”。
葛村面积约2.8平方公里,村庄占地面积525亩,全村有500多户,2000多人口。葛村为丘陵地,分为西葛村、中葛村和东葛村,西葛村和东葛村已经拆迁完毕,本次对葛村的调查主要聚焦在中葛村。
解姓是葛村的“主姓”,解姓村民占80%以上,这意味着这个村庄有鲜明的血缘性和宗族聚居性,因此宗祠也是该村最主要的公共建筑。解氏宗祠,始建于明代中期景泰年间,已有550多年历史。位于中葛村中心,主体建筑均为歇山式,坐北朝南,占地面积1813.56平方米,全部为砖木结构。正房有四进,现为市级文保单位。葛村原有两座清代古牌坊,一座为贞节坊,一座为孝义坊,新成立后均被拆除。贞节坊被截断成四截,保管在解氏宗祠中。以前,村民一年数次在祠堂祭祖或团拜,现在随着宗族体制的解体,这种仪式已经消逝。
葛村北马路对面是高层公寓“镇江新苑”,我们登上楼顶,俯拍整个村落全貌发现,村落周边的农田已经消失,整个村落传统格局和特色已经不明显,老宅散落在新宅中。我们逐一调查了葛村老宅,这些硕果仅存的乡土古建是葛村最有价值的部分。
在村民解蕻玺家,我们遇到了从武汉来此寻根谒祖的解氏后人,她们看到媒体上对葛村的报道,希望来此寻找商机。她们来寻祖的老宅,正好就是解亦斋走马楼,外面是更鼓楼。我们随她们来到这里,由于长时间无人居住,院内的青草已经布满了整个宅院。解亦斋故居为两进庭院,两层住宅,中间为大厅,无门,左右各两间对称的小屋。还有东西厢房,在西厢房可沿木梯至二楼。四处摆放着已经不用的农具和杂草。房间内潮湿阴冷,为了防盗,房间内基本没有窗户,或者窗户极小。更鼓楼也已经失去了打更人在此打更的作用,废弃破旧。
据村民讲,葛村的民居外墙一般为当地烧制的青砖墙,房屋主体结构为木制,屋顶由木头做房檩,上面为青砖,再上面为瓦。一般为一进或两进宅院,最多为四进,两层住宅较少,一层住宅较多。大厅一般无门,左右房屋对称,青砖铺地。每一处老宅的花窗格局也很别致,一般都是木头制成的格栅式样。在一些院落的隔墙上,窗洞还用青砖磨砌成圆形、正方形、长方形等几何图案。窗洞上方会有一个窗檐,以防雨水进入。
20世纪80年代伊始,村民经济条件好转,有条件的村民陆续把老屋拆除盖成新居,或者老屋保留,并不居住,在新的宅基地上盖新居。新居和传统民居完全不同,现在新居所占比例为2/3以上,村落已经失去传统民居群整体的风貌。现在遗存的有传统建筑风格的老屋地理位置比较分散。有些老屋是几家人合住,一部分老屋是个人所有,一部分归属不明。
此外,还有一多半老屋常年无人居住,或者塌了半堵墙,或者屋顶破损一半,放着杂草和生锈的农具。民居老宅这种破败的情况,与农民收入低、负担重的现实密不可分。而且存在几家人共住一所老宅的情况,产权不清,无人负责。所以,老宅由于长期无人修复加固,或者在修复时没有使用原有的材质,使老宅情况堪忧。
博弈
地方政府、村民、文保人士“斗地主”,地方政府捏着两张“王”牌
根据我们的所见所闻,葛村的现状显然不容乐观。但是如何改善生活境况,葛村村民做不了主,决定权在地方政府手里,打出的牌是拆迁。
丁岗镇党委书记徐仁兰接受我们采访时说,整个镇江新区拆迁的大背景是启动于2009年的“镇江新区万顷良田建设工程”。据介绍,这是一个造福于民的工程,可以增加有效耕地面积,集中对农田进行管理。工程的实施采用了“农村居民全部搬迁到城镇”的模式进行复垦整理。
村民反映,土地被收回后,他们基本上已经不种地,18岁至60岁的村民每个月给240元补助,60岁以上每个月给480元补助,因此,村民必须自谋生路,选择出外打工,但一般都选择就近打工,晚上仍回到村中居住。他们有的是去皮鞋厂打工,有的是去做建筑工人,有的是去豆浆机厂打工,村子没有出现“空巢”现象。
葛村的拆迁政策主要依据的是2003年的文件,这些拆迁政策落实到现实中发生了很大的错位,也导致村民对拆迁政策多有不满:随着房价的飞涨,这些拆迁和安置政策并不能够使他们完全都能购买到安置房,有些人买了房就会变得一贫如洗。
2011年,葛村拆迁开始。当时,当地政府已经为各家各户都丈量了房屋面积,葛村500多户人家,实际常住人口400多户人家,一共需拆迁509户,还有二三十户未丈量,许多村民开始打造家具放在家中以备拆迁时用。
但是2011年当地政府所提出的“百日拆迁”计划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葛村一部分村民自觉组成了20多人的文物保护委员会,这个民间自发志愿者组织不同意政府的拆迁方案。在他们的邀请下,南京工业大学建筑学院汪永平教授率领一百多名学生来葛村为62处古建做测绘。同年,江苏省文物局亦发文,要求进行整体性保护,一时拆迁陷入僵局,进入停滞状态。
2011年至2013年期间,村民多次上访请求拆迁,丁岗镇派6个工作组入驻葛村,调查民意,并几次召开会议,决定于2013年6月20日拆迁。拆迁前,媒体再次来到葛村,对葛村的现状进行报道,称“江苏最美古村落”要被一拆了之,根和魂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拆迁再次陷入僵局。
在葛村的拆迁过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地方政府、专家和文保人士(志愿者)、普通村民等多种权力之间错综复杂的博弈。
如果把这场关于拆迁的博弈比成“斗地主”游戏,那么毫无疑问的是政府捏着两张“王”牌:政府想赶快拆迁,一方面为了政绩,赶快完成“万顷良田工程”,或许更为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农民搬迁后,土地性质立刻改变,成为商品,价值倍增,这两方面使地方政府有信心加快拆迁的步伐。
徐仁兰提到,在整个葛村的拆迁过程中,先是按照列入文保和第三次文物普查范围的传统建筑要保护的原则进行规划设计,后来专家学者和文保人士呼吁提出传统村落的整体保护概念,所以,基层政府现在又让专家对葛村做新一轮的评估。
葛村的拆迁因此临时刹车。
保护
保什么、如何保,基层政府和文保人士、专家以及村民各执一词
在解氏宗祠,我们见到了几位主张保护祠堂和其他古建的葛村文保人士,他们分别是解蕻玺(78岁)、解百成(79岁)、解柏顺(60岁)、解加荣(53岁,非文保会成员)等。这些文保人士有的是退休老师,有的是退休工人,手里有退休工资,有的是家里刚盖了三层楼房,并不着急拆迁。
2007年,葛村在申报“历史文化名村”时,当地文保人士曾列出67处需要保护的传统古建,因为东葛村拆迁,所以,位于东葛村的五处古建也被拆迁,剩下62处古建都在中葛村。但是申报“历史文化名村”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功。
葛村文保人士让我们看了2011年的镇江葛村地块规划设计方案,这是由镇政府邀请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提供的概念规划,由当地园林规划单位设计完成。规划中,保留及迁建建筑共有11处,其中解氏宗祠是市级文保单位,其他10处分别是:解氏册分支祠(保留)、更鼓楼(保留)、榜眼门(保留,为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名录)、大宅门(迁建)、解朝东故居(迁建)、解氏乐分支祠(迁建)、解氏礼分支祠、解开榜宅、解亦车宅(迁建)、大帝庙(异地重建)。这一规划中,基本上是围绕解氏宗祠作为核心文化区进行保护,其他的几处建筑在保护后都将作为公共活动空间,如社区活动场所、舞蹈房或展览室等。在集中区外,是物业用房、邻里中心、超市菜场和医疗卫生中心等新建配套用房,而最外围的(和葛村一条马路之隔)是18幢高层公寓“镇江新苑”,这是农民拆迁后安置的场所,是为“还迁”。
这一方案却是葛村文保人士所不能同意的。
2011年葛村面临拆迁时,文保人士请南京工业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汪永平前来测绘葛村古建,他们希望能够整体性地大规模地保护葛村乡土古建。镇江新区管委会社会发展局也曾就葛村出台规划图,在此规划图中,古建筑保留30余处,文保人士也比较满意。
在葛村如何保护以及保护哪些古建的问题上,基层政府和村内的文保人士、专家以及普通村民产生了各种矛盾。
当地的文保人士调查的62处乡村古建依据的主要标准是:凡是青砖制成的外墙都在他们的认定和保护名录之列。但据我们调查,整个葛村的住房400多处,古建目前有62处,占全村建筑的1/6,新建筑为一到两层的水泥混砖房。古建分布比较分散,不具有整体性;有的因长年失修而损毁严重。在62处传统古建中,只有30多处保存较好。有近一半的古建无人居住,破损严重,保护一般,没有修复的可能性;有一些古建格局较小,不是用原有的材质进行修复。目前,村落选址和格局已经看不出太多特色,非物质文化遗存活态传承几乎没有。
我们想请文保人士给我们一一介绍村内古建,但是被婉言拒绝,说是现在村内因为拆迁和保护的问题产生了较深的矛盾,如果是他们带着我们走访,当地村民多不配合,会阻挡我们拍照和录像。
同时,据村民讲,有的文保人士不满意拆迁是希望能够得到更多补偿拆迁款,葛村古建越有名气,那么拆迁款就会补偿得更多。其中,几位文保人士的家就在他们提出要保护的62处之列。解百成家是文保人士主张保护的62处之一,有三间屋子和一个后院,临街,传统住宅特点不明显。解蕻玺家也在保护之列,临街,仍保留着老门,窗格、老屏门等,房子为砖木结构。
我们决定单独进村了解村民的真实想法。
拆迁
村民态度坚决,可是拆迁真的能让他们摆脱目前的生活困境吗?
调查发现,葛村支持拆迁的村民态度十分坚决。其中一部分在土改时分有几间老屋居住,生活设施比较差,20世纪80年代初另立新居,闲置老宅破败不堪,希望尽快处理变现;另一部分不满现有居住条件,希望改善生活条件,房子里放着2011年为搬入安置房制作的新家具。
解亦斋故居前面的两户人家也是民居老宅,一家有人居住,一家无人居住。女主人看到我们拍照,过来就吼道:“你们拍什么拍,有什么可拍的?这里都快倒了,你们还要保护!说了这么长时间的拆迁,一直没拆,都是你们闹的!”
我们说只是想调查真实的葛村情况,她才勉强同意我们去她家拍摄图片。因为有人居住,所以她家的房屋保存情况较好,老宅格局为一进两层,中间为大厅,无门,敞开着,两边各有小房间,大厅有木梯直达二楼。但是她已经在老宅旁边新盖了三间砖房,平时住在砖房里。
另一家无人居住的房屋则破损情况严重,老宅主人极力主张拆迁,说是住在这样的房屋里太危险,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老鼠、蛇经常出没,很不安全,一下雨,情况更为糟糕,雨水无法排出。房屋采光差,极为潮湿。
走访中,许多老宅的主人说:“你看这哪儿有保存的价值?这还能住人吗?破的破,漏的漏,到处是蚊子,小孩子多受罪。”村民有自己正当的利益诉求,他们希望尽快提高住房质量,古建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成为一种最大的负担,而非村落历史、人文与环境的见证。
我们调查了葛村60%的村民对拆迁和保护古建的态度,主张拆迁的人居多数,他们想尽快改变生活环境,但是同时对于拆迁补偿政策又有诸多不满。如果能够立刻搬入安置房,她们倒是表示十分乐意。他们并不十分关心葛村的古建该如何保护,老房子的去留在他们看来是别人的事情;也没有过多考虑未来的生计,他们只关心眼下的拆迁与安置问题。
期盼了近两年的拆迁一直不能进行,令他们更加对文保人士与专家充满敌意。
采访中,我们刚到一处民居老宅,就被几位中年妇女拦住,正是中午吃饭时间,她们撂下饭碗就上来挡我们的镜头,情绪十分激动。她们以为我们拍照是为了保护这些民居老宅,会妨碍她们拆迁。经过耐心的解释,她们才允许我们继续拍照,并接受我们的采访。
这几位妇女都住在老宅中,每一家的情况都不甚相同,有的是两家共住一个民居老宅,中间的庭院和大厅共用。有的老人是和子女住在一起,老人住老宅,子女在旁边另起新宅。大部分民居古建是大门上锁,无人居住的情况。钥匙都不知道在谁手中,因为有的老宅已经几十年无人居住。
村民讲,农村结婚,女方都要求男方有单元楼,葛村有30几位男性村民至今还是光棍,就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单元楼。村里的女人们也在为房子发愁,房子是他们的儿子长大娶媳妇时很大的一个砝码。本来期盼的拆迁工作一再搁浅,让他们十分愤怒。
可是,拆迁真的能让他们摆脱目前的生活困境吗?谁也不能打包票。
去留
千万个葛村的去与留,切中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命运问题
在城镇化的浪潮中,对于无数村落的消逝与拆迁,人们或许已经习以为常,认为这是历史的必然。无论是基层政府还是普通村民,看上去更多地把经济高速发展放在首位,实际上却以一种“连孩子带水一起泼”的状态,在推倒铲平乡村聚落的同时,也泯灭了历史与文化的根脉。
葛村之所以能够引起比较广泛的社会关注,与“江苏最美古村落”、“镇江最美古村落”等屡见于关于葛村的新闻报道中的提法是密不可分的。但我们的实地考察发现,葛村作为一个传统村落,农耕时代所创造的文化遗存已经不多,与“最美古村落”所应有的完整性显然不相符,相应的整体性保护方式就难免与葛村的现实情况产生巨大的落差,这也是造成“拆”与“保”争执不下的原因之一。
尽管如此,葛村仍然值得引人关注,因为它的普遍性,千千万万个葛村正在经历同样的命运:全国共有22个省份的169个古村落被列为“历史文化名村”,传统村落第一批名录有646个,葛村既不是历史文化名村,也不在国家传统村落保护名录。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总共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大量的自然村都没有“国”字保护招牌,没有“国”字招牌的村落及其乡土古建值不值得保护?
1999年,国际文物建筑领域的权威组织ICOMOS(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在墨西哥召开大会,通过了一份《关于乡土建筑遗产的宪章》,“它空前第一次正式认识了乡土建筑的价值,也就是农村环境中普通老百姓的建筑的价值。”值得保护的不仅仅只有具有标志性的重大建筑,更包含众多的乡村普通建筑,但我国的城镇化进程日益加速,对诸多无名的村落与乡土建筑造成了巨大的危机,以至于矛盾重重。
传统村落承载的是的农耕文明,葛村作为一个传统村落,面貌已然不清晰,“江苏最美古村落”已然名实不副。这个美丽的称号,一定程度上误导了对它应采取的保护措施的特殊性。此外,葛村的拆迁风波也反映出我们对这类经典性不够、完整性不足的古村落保护中的一个致命误区:把搬迁与拆迁混为一谈,大拆大建,非此即彼,缺乏妥善处理发展与保护矛盾的智慧和多样的选择路径。
冯骥才先生认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我国现代化进程中一次意义重大的历史性迈进,是切实提高农民生活、改善和缩小城乡与贫富差别、实现共同富裕的根本性举措。城镇化的根本目的是切实改善民生,不是简单地使农民搬到安置房,就可以使农民变为“市民”。城镇化更意味着地方产能的城镇化,使老百姓收入增高,各方面待遇有保证,才是真正的城镇化。他认为政府是保护文化遗产的第一责任人,在拆迁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应该积极进行多方论证,尽早出台更合理的安置规划,既改善民生,提高村民生活质量,同时又要保护和规划好乡村古建及其他文化遗产。
“像葛村这样千万个村落的去与留,切中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命运问题。”冯骥才说,“在即将到来的大规模的新农村建设中,文化保护不能回避,文化保护做得如何,攸关着最终实现的新农村的精神内涵与文化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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