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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办日期:2013年7月12日
2008年10月,汶川县草坡乡码头村的村民们正在自家的重建屋工地上忙碌着,这些天地基已打好,马上就要立钢架了。
这是村里第一批重建房,有40户人家,都是在地震中房屋损毁最严重、从两边山上搬下来的人家。地震把山给震垮下来,埋了他们的屋。地震过后,山上不能再住了。
村里共有108户需要重建的房子,将分三批建成。作为阿坝州灾后重建和新农村建设的试点,村里采用的是统一规划、统一建设的方式,原本习惯散居的村民们被集中在重新规划的住宅区域里。村民们将住上户户相连规格统一的房子。作为房屋主体结构的轻钢材料已运抵,有关领导和媒体也赶来,等着见证这个试点工程第一次架起房梁。
房屋的设计者、台湾来的建筑师谢英俊却说没办法按照预定的日期起钢架,因为钢材的规格有很多不符合要求,施工现场也有很多不合规格、背离原设计的问题,他说:“问题不解决,钢架不能立。”草坡的村民们不乏参加过建设北京著名建筑“鸟巢”和中央电视台新楼的能工巧匠,很多人不理解,有啥不能挪一分让一分的?谢英俊说:“我们这个房子,要求的精度比“鸟巢”和中央电视台新楼还要高。”
村民也并不显得那么一团和气,他们并不关心钢架是不是马上立起来,而是对即将建起来的房子有不少意见:“太小咯,东西都不得地方放!”“这房子盖不起,哪里去找这么多钱?”于是在自家的工地上,有人放大自己的宅地面积,挤占公共空间,把地基做得歪歪扭扭。按照原本房屋设计图精确定制的钢架结构,根本不能在这样的地基上搭建起来。
一个从政府、民间都极为关注并寄予希望的灾后重建项目,运作起来似乎远离想象中的理想状态。
台湾邵族的村落重建与文化重建
谢英俊是台湾著名的建筑师。他的著名,并不因为设计建造了什么标志性大楼或享有盛名的房地产项目,而因为他是当今这个以都市与财富作为价值标准的主流建筑圈之外的“异类”——他的工作重心是给农民盖房,认为给几亿农民盖房“是天大地大的事情”。他有一套完整的、帮助农民以省俭和可持续发展方式建房的设计理念,甚至带领自己的团队开发出一个先进的、适于乡村房屋建设的设计软件。
农民似乎永远不变的主题就是:农民打工挣钱→盖房子→娶妻生子→再打工挣钱→盖房子→娶妻生子……谢英俊认为:“很多农民穷一辈子之力盖一个又不抗震、又不环保、不堪使用的建筑,而且从黑龙江到海南岛的农民都盖一样房子,太不值了。”
他觉得,很多农村人认为到城市里打工更容易赚钱其实是一种想象,因为在外面看起来工资多,然而开销也大。而在村子里看起来一天只挣二十块钱,但还能养鸡养鸭、种田等等。在他看来,农村的问题要真正解决其实是在农村,关键在于怎样创造农村自己的价值:“最简单的问题就是,你与其费力多挣两万块去付建房工人的工资,不如你手里有两万块,大家帮你来建房,然后别人准备好要建的时候大家又帮他建,自己就解决了问题。这就有效利用了劳动力,而且在农村剩余的劳动力本来就太多了。都出去打工,哪儿有那么多工好打?尤其在发展建设的高峰过去之后。”
针对这种状况,他所倡导的建屋方式是:组织当地农民自助协力造屋,以劳动力来弥补资金的不足。在他制定的“可持续建筑实践”的目标中这样写道:“将庞大的农村剩余劳动力与互助换工的优良传统结合……降低对主流营建市场的依赖,对货币的依赖”,“简化构法,让非专业者皆能参与劳作”。
同时,他主张大家就地取材,用当地现有的木材(包括老房子拆下的旧木材)、泥土、石头、秸秆等等来建造房屋,比起通常农村所盖的砖房、水泥小洋楼,不仅原材料和劳动力的货币成本大大降低,而且更为环保、舒适,房屋抗震能力强且冬暖夏凉,所有材料均可回收再利用。并且,由于这种房屋建设方式对工艺技术要求不高,便于农民上手操作,协力造屋的施工队还能以建造此类房屋为生计,因此形成产业,不必单打独斗苦苦寻求打工机会。谢英俊所倡导的“环保”和“可持续”不仅仅是房屋的概念,而是立体的自然与人文环境共建的过程。
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过后,谢英俊的建房理念,首次因为给日月潭中部的邵族人重建村落而得以实践。当时,仅存不足300人的邵族人不仅面临建房的问题,更面临着族群灭绝的根本危机。谢英俊带领自己的团队,就地取材,在族人们协力造屋的参与下完成了邵族人居住的生态建筑,重建了整个民族的生活、文化与精神传承。从建筑设计、结构、材质、施工,到整体空间的规划运用,不是仅从建筑师个人的意志出发,更融入了邵族人本身对于个体生活以及族群生活的想象。在单个建筑的材质与结构上,照顾到邵族本身既有的生态机能与空间习惯。在整体社区的规划上,既符合家庭生活需求也符合族群祭仪需求。穷困的邵族人不依靠建筑开发商、不用银行按揭贷款、不用钢筋水泥,便完成了村落的重建。同时,一个族群的文化凝聚力和文化传统也因此重聚起来。很多年轻人在此过程中被留在了村落里,而一支由残疾、智障等边缘剩余劳动力组成的施工队,也在台湾获得了工作的机会。9年的时间,从帮助一个村庄的重建,到最终与村民协力完成了一个族群的重建,谢英俊和他的同仁所创造的是一个超越现代化都市主流建筑意识形态,建造生态农居与激活农村文化的人文奇迹。如今这个邵族村落人口激增至800多人。
汶川地震之后,面对灾区众多少数民族聚居的农村的重建,不少人很自然地想到了谢英俊。
四川灾区的样板房
受几家慈善基金会的邀请,谢英俊于2008年7月进入四川灾区。在考察的过程中,他看到灾民们迅速相互协助搭建临时住房,努力在废墟瓦砾中寻找还可使用的旧木材和砖头时,深深地为农民自力更生的勤劳和智慧折服和感动,因此对将要和灾区的农民一起重建家园充满了信心。8月,他带领自己的团队首先在绵竹市九龙镇新龙村修建了示范样板房。
在结合当地状况和参考国家规定每户宅基地占地面积标准之后,他设计的是两户联排两层房屋,面积各占100平方左右,主框架是以槽钢为主的轻钢结构,屋顶为斜檐,材料用波纹板,下面加铺稻草辅助隔热保温,天花板采用当地生长的竹子。墙体底部用了坚固的砖石材料,加强房屋抗震和抗泥水冲击的能力。上半部分的墙体则就地取草泥垒填。
具有抗震功能的轻钢材料可循环使用,且经过严密设计,在工厂严格把关其精密度,在建造时便于组装操作。竹、草、木、泥土、砂石等当地即取即得的材料不仅廉价,还可将碳排放量减少到最少。设计上留有弹性,让农民可根据自己的个人喜好、民族习惯、经济能力选取不同的建筑材质和式样进行建造。房屋的总体造价为每平方米500元左右,既防震、环保、价廉、美观,且通过简化构造方式,让有行动能力的人都可以参与到自家住房的重建当中,在此过程中重建自信。
10月初,这两户样板房建成之后,立刻在当地获得热烈反响,德阳市政府决定拟建5万户进行推广。
谢英俊在四川的重建工作立刻在汶川、茂县、青川、绵竹等乡村分别正式展开。汶川草坡乡码头村108户的重建便是其中进展最快的一个项目。理想的状态中,谢英俊带来他的整套建房理念,给当地农民提供技术支持,帮助这个藏族、羌族村民居多的村庄以环保、自助、负担较轻的方式完成灾后重建。在密集群居的新房建设过程中,新的社区关系、族群关系乃至灾后心理的重建也能得以完成。阿坝州政府期望这一项目可以作为灾后重建和新农村建设的试点和成果加以展示和推广。于是,码头村的重建工作便成为集体领导的统一核算、统一建设的项目。
然而工作开始之后,各种问题便接踵而来,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专家炮制的闹剧?
在谢英俊的设计中,通过劳力交换和就地取材,每户人家大约花五六万元左右便可完成房屋的建设。其中,由于得到上级领导和慈善基金的支持,码头村的村民每户约3万元的轻钢材料均由慈善机构捐助,国家给每户平均大约2万元的建房补助。这样算下来,每户人家加上购买宅基地需要付的1万多元,自己最多花上2万左右就可以把新房建起来。
然而,实际的建设中,村民们并不接受自助协力造房的方式,反而要花钱请建筑施工队。村里不少人也不大接受传统的、就地用草泥夯土垒墙的方式,他们认为那不规整、不美观,不如用砖砌,标准、迅速、好施工。这样的观点在外请的施工队到来之后变得更为坚定。于是,加上请施工队的钱、买建筑材料的钱、装修的钱等等,村委会最终算出来每栋房子的报价为14万元,也就是每户实际要交12万元多才能建成新房。这让大部分村民产生怨言。
同时,由于重建工地不能占用太多耕地、集中居住便于农村社区建设等要求,谢英俊设计的是两户联排三层带后院的楼房,每户的占地面积在五六十平方左右。一底两层的结构,完全可以让当地人按照他们传统的房屋样式——底层用土石墙、上面夯土和做木板墙、房顶用石板进行建设,三层房屋也能解决占地不超过国家标准的问题。然而向来习惯独门大院居住的村民们不满意这样的格局,他们并不关心房子的样式是否传统,他们只是觉得房子太小,农具、粮食、柴禾都没处放,厨房和厕所盖在屋子里面也不习惯,上楼下楼对老年人来说很不方便。并且,长期习惯于在山上散居的人们要集中在一起生活,对于不少人家来说也是一个挑战。
这样的状况,似乎印证了之前网上对于谢英俊理念的质疑之声:让农民自主建房?这是专家炮制的理想主义的闹剧。但谢英俊显然并不在意负面的评价,也不急着去回应百姓的意见——“农民的需求要慢慢一步步满足。”自助造屋计划一时间难以让当地的农民立刻获益并产生共鸣,他对此似乎早有准备。谢英俊认为:“自助造屋是一种全新的观念,要农民一下子接受不容易。我们很多人的价值观审美观是受到媒体的影响,比较跟着流行走,要转变需要时间。比如说相关单位在推动节能减排工作的时候,一般的宣传之后具体落实下来的做法还是不够,国家让减少使用粘土砖的措施具体落实下来都还很困难。这种推广对农村真正要有效,还是要依靠政府的力量来完成。我们个人只是做一个理念实践。”也就是说,谢英俊很清楚自己的造屋计划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理念上的实践,但通过实践一步步地改变理念,对谢英俊来说,比起实际上帮助农民建设房屋,是同样有意义的。
重建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想象力
在离草坡约有三四个小时车程的茂县太平乡杨柳村,同样的房屋也打好地基,准备立钢架了。这里的村民除了说房子“是小了点,不过大了不符合国家标准”之外,并没有太多抱怨的声音。
相比较为富裕和更接近都市的草坡码头村,杨柳这个至今保存着很多古老传统的羌族村寨显得偏僻而古朴。他们习惯于自己建房,谁家建房大家相互帮着一起建的方式。村里的王大妈说:“不用砖修,用石头,我们这里石头有的是,花不了多少钱。”有了慈善机构捐助的轻钢结构,每户大概花两三万元就能把房子盖好。
建房虽有村上干部的组织,不过“都问了大家的意见”。对于大家将打破过去散居山上的习惯搬聚到新区一起生活的方式,村里人很欢迎:“尤其是年轻人喜欢,住在一起去干活可以一起走,想唱的时候就可以唱,想跳舞的时候就可以跳舞。”在新规划的社区中心广场上,天生喜欢唱歌跳舞的羌族人已经热闹地跳过几回“锅庄”了。广场周围,虽然都是工地,但已经让这个传统羌族村落的集体文化仪式有了新的依附之地。
对于谢英俊的建房方式,他们不仅理解、接受,而他们自身所具有的勤劳、智慧,更让谢英俊折服,也让他收益颇多。比如,当地的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祖父就会种一片树林,孩子长大了就一起种;等到孩子要成家的时候,盖房子需要的木料有了,一片山林也长起来了……这让谢英俊不止一次地感叹:“农民一流,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农民!如果可以,农民绝对能把珠穆朗玛峰铲平、磨成粉来灌浆盖房子!”
但是,也正是这样的大多数农民,在近一个世纪工业文明的洗礼中,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潮流中,逐渐将自己的民居定义为“落后”,主动地以都市的方式来改造农村,在抛弃传统乡村建筑要求的同时也抛弃了与传统建筑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价值观。很多人接受了主流建筑意识形态中那种标准化、规格化的建筑模式,忽略了自己地域、文化、种族和生存发展模式的需求,他们不再亲自动手建造自己的房子,而是将材料和工艺交给另一些人去完成。而城市的很多建设者,更是坐在都市办公室的设计间里,以“现代化”的方式任意规划、改造乡村的社区环境。于是,环境问题、生存问题、文化问题、发展问题、农村和都市的差距和对立等等问题,就在对乡村的“改造”中被裹挟得越来越复杂。
谢英俊常说,这是“哲学问题”。他常常以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与哈贝马斯来作比较:19世纪的黑格尔强调个人的主体意志,最终成为现代化意识形态的源头,而一个世纪之后的哈贝马斯则强调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沟通,企图以此矫正现代化所带来的弊端。站在今天,我们应该选择黑格尔,还是哈贝马斯呢?举目四望当今的世界发展潮流,强调个人意志的黑格尔哲学观念,依然是称霸建筑界与都市文化的主流。
因此,谢英俊所倡导的协力互助、自然环保、降低对货币和主流营建市场的依赖等等农村建筑观,很大程度上与世俗的价值观、审美观、市场观相左,这一直让他在推行自己理念时承受了一定的阻力,并且,这样的阻力往往来自最基层、最想过上正常温饱生活、也最需要通过新的建设观念来营造未来生活的农村。对于的农民来说,如何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善生存环境,重建一个真正符合自身的需求、利于未来发展的乡村环境,仍然存在观念、管理、发展等诸多实际问题的障碍需要跨越。
谢英俊显然不想空谈理论,而更愿意在实践中去解决问题,他说:“观念需要时间去改变。但是我们不能等到那一天再去做这些事情。”他说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企图和抱负,更不希望被打上任何标签,因而对很多人为他奉上的“左派”帽子并不认领。对他而言,只是从一个建筑师的角度,尽可能尊重农民的生存环境和建筑需求,在建筑空间上给未来提供可能的持续性。因此,对灾区的重建,不仅是为农民盖上可以住的房子,实际上是包含了对未来发展、乡村社区建设乃至人与自然关系建设的想象力。
无论是在台湾邵族地区还是在四川灾区,谢英俊始终做着一个建筑师理念的实践,而这样的实践,面临的问题或许不断,得到的经验和结果或许不同:草坡乡码头村的复杂状况和太平乡杨柳村得到的顺利支持,提供的都是一种合作的经验;将在德阳市政府支持下推广的5万套房屋的建设,则是谢氏建房理念可以成规模地和商业市场结合的一种尝试;而在青川县骑马乡里坪村即将开始的工作,将是完全没有外界力量介入的农民自主建房。如果能顺利展开,这或许是他的理念在灾区农村重建中最为纯粹的一次实践。每一种不同的经验,都值得认真地了解和研究。
2008年年底,灾区几个乡村的谢氏重建房都在动人的劳动号子和喧天的锣鼓声中立起了钢架。然而,在房屋建设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和社区关系的重新建立,也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来源:文化纵横 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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